第38章 反而求之

  雨还在绵密的下着, 院子里只有雨声。

  石灯笼里的烛火,被风雨气冲得飘忽。

  纪满月就站在这清润潮湿又阑珊的光景里。

  其实刚才,他屋里虽然黑了灯火, 但他并没睡。沐浴时, 不小心湿了头发, 他索性披散开晾着, 空气清润,透过窗子漫散进屋, 吸进肺里舒服,他点着安神香,坐在窗边听雨声。

  越国的官贵们, 惯用丁香香口,但凡是够规格的场所, 在浴堂、卧房这样的地方,总会备上一小匣晾干的花苞, 名为染唇香。泡茶时投入几粒可以,直接口含也行。

  满月手边茶台上, 正放着一小盒,他捻出两粒, 扔进嘴里, 丁香特有的香气在口中游开, 终于掩盖了普通茶香盖不去的酒味。

  从前觉得这东西味道烈冲,今儿用着不错,满月表示很满意。

  结果,他惬意不大一会儿, 就发现陶潇在院子里鬼鬼祟祟, 再就是司慎言开窗的那一幕了。

  不用听, 他也知道陶潇安了什么心,但他着实好奇,司慎言会作何应对。

  于是,悄悄跑到司慎言房门外,听了半天的墙根儿。

  司慎言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浅淡,但绝对可以用瞬息万变形容。

  纪满月有点想笑。

  经过听见了,司慎言的局促也看见了,满月突然意识到,这人刚才喝了那么多都没醉,那当日所谓的“酒后真言”自然也不是醉话。

  咳……

  话不多说,转身就走。

  司慎言伸手拉他,一把捞了个空,道:“听完就跑,不合适吧?”

  纪满月头也不回的逃,径直往驿馆司卫房去,道:“所以属下,现在就去找人来,给尊主善后。”

  ——————

  日子一晃,过了半个月,丰年没再招呼满月和司慎言。

  司慎言点沧阁门人近千,朝廷招安,便得给这些人上名上号,光是归拢人头,化名勾册,便是个大工程。

  另外,纪满月官阶一跃跑到了司慎言之上,但他还是个光杆司令,丰年将手下九野营的中东南阳天部指给他直管。

  名义上称为借调,看似是大度、信任、推心置腹的普通举措,实际深意难猜。

  纪满月在朝堂上全无根基,九野营在越国声名之高,甚至盖过皇上的亲卫军。上至统领秦厄,中层九位总旗,下至二十八小旗总,一个省油的灯也没有。

  东南阳天部的总旗名叫木易维,与满月年纪相仿,但身上行伍气浓烈得紧。

  他来到绣衣使驿,出乎预料的低调,为人看似和善恭肃。

  但这种恭敬一看就是出于生疏戒备,分明是在心里筑起一扇篱笆墙,只要你不翻墙,我就对你客客气气地。

  除此之外,新府闲杂事情也一大堆,挪府院、归置日常、调配侍从,够得人忙活。

  纪满月的直指令府,是旬空府首富巨贾赠与官府做驿馆的宅子,因为占地不大没有合适的人招待,才一直空置着。

  但富贾向官府买好,宅邸面积受地契所限,属于无可奈何,里面的布置,是万万挑不出毛病的。

  亭台水榭,回廊高阁,悉数尽有。后花园子水塘里,碧波清清,养了满池子的黄金蝴蝶鲤,仙游绕荷塘,别有一番韵味。

  直指令府是令守大人的私宅。

  隔两条街,便是丰年安排给绣衣行使们居住务工的地界儿,是旬空府衙旧址重新修缮归整的,挂牌叫做绣衣使驿,给了司慎言。

  依旧如府衙一般,是前公后私的安排。

  两位新贵大人的居所安置下来,两处地方的门槛子,瞬间要给踏平了。

  先是三府六郡的大人们,前来临别辞行,而后,便是旬空府的名流文士商贾贵人,拜帖一沓子一沓子的递上来。

  满月起初海好来好往的应承,后来发现,时间被这事儿占去了大半,每天简直不用干别的了。

  反而绣衣使驿,没闹几天就清净了许多。

  那些名流,即便势利眼,也绝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纪满月一问身边小厮,才知道,司慎言冰山作风放在这时候分外好使起来,他一个“拖”字诀,言说新晋官位,事务生疏又繁忙,来日方长。应酬全挡,谁也不见。

  更甚,司慎言这两日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连满月每日前去使驿上工,都难得相见,不知他在调配筹谋什么。

  十几日一晃而过,纪满月去请见过丰年两次,他想细问张日尧中毒的情况,可两次都被丰年找了理由拒之门外。

  这让满月不爽,他被丰年牵着鼻子走,有力使不上,感觉堵心。他不想在游戏里平步青云,他要救醒张日尧,要赶快寻到另外两件江湖秘宝,要回到现实里去,让一群年轻人的梦想被更多人看到。

  这日早上,满月照例去看张日尧。正赶上莫肃然将压制毒性的药物拿出来喂给他。

  莫肃然见纪满月来,张了张嘴,话还是没说出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满月直言道:“药……还剩下几日的?”

  莫肃然叹气:“只还余下六日的。”

  纪满月展眸,看张日尧脸色毫不见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便要出门再去将军府,好巧不巧,许是丰年也觉得把满月晾久了,正好派人到绣衣使驿来,请纪满月与司慎言去将军府见面。

  将军的书房,开了窗,正好有一枝丁香探进屋里,花下摆着香炉,青烟杳渺。花香与淡淡的药香糅杂着,勾扯出一股隐约却又奇特的香味,有种不经意间又别有心思的风雅。

  丰年客套寒暄了一通,无非是什么新居是否习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之类的。司慎言与纪满月对这些事都不大在乎,更何况,老将军指派照应的人,颇为妥帖。

  闲话带过,丰年端起茶杯来,还是杜泽成送来的腊梅小种,他啜了一口茶,道:“依照规矩,二位上任,该去蚩尤道三府六郡诸位大人府上打点一圈,满月啊……”他私下对纪满月改回称呼,“你觉得这规矩有何利弊?”

  纪满月道:“繁文缛节是弊,能借此看到将军想看的,是利。”

  丰年笑着赞他:“你从来都聪明,按时日来算,稳定张晓伤情的药,快见底儿了,”他起身,从书架屉子里拿出两样东西,“暗算老夫、伤张晓的人,老夫着人去查了,但……尚无结果。”

  纪满月听了这话,脸上隐约透出疑惑。丰年把东西交到他手上,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老夫为了招安点沧阁,故意将张晓重伤,以作要挟?”

  满月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被噎了一下,索性点头承认:“将军恕罪。”

  丰年坦然道:“老夫顺势而为,以他伤势要挟,确实是有的,但如今目已经达成,也就没必要拿捏他的性命,”他示意纪满月看手上的东西,“他确实救了我命,这柄袖箭,本来是冲我来的……”

  那两样事物,一是个白瓷瓶,里面是减缓毒性的药物,另外一件,是柄袖箭,箭锋干涸的血迹斑驳下,透露出幽灿灿的冷蓝色光晕,一看就是淬了毒的。

  满月困惑了,难不成把丰年想得过于阴暗了?

  是谁……想杀丰年?

  袖箭在江湖上是再平常不过的暗器,但也不知为何,满月突然想到了许小楼。毫无依据,只是闪念。

  丰年见他愣神,问道:“认识?”

  满月摇头。

  司慎言将袖箭接过去看。

  丰年道:“袖箭有两支,一支我让人拿出追查了,另一支给你吧,毕竟江湖熟悉,说不定查起来事半功倍。”

  书房里一时安静,丰年和满月沉声喝茶,司慎言看着袖箭出神。

  “还有……前几日,”丰年再开腔时,熏风正好吹落窗口几朵丁香,跌在香案上,“有人与老夫说,怀芝便是那醉仙芝,依你们看,此话真吗?”

  纪满月与司慎言对视一眼,这话出自何人之口,丰年不明说,显然是不想说。

  满月没接话,司慎言手上有三样江湖秘宝的线索,他想看对方如何说。

  司慎言沉吟片刻,道:“下官不知,醉仙芝是传说之物,吾辈都没真正见识过。”

  ……倒也是实话。

  片刻,丰年才道:“三府六郡,即便是走形式,也需要去遛一圈,你们顺道查查,高嘉上头的人到底是谁,将怀芝送到老夫府上,有何用意。”

  这是正题。丰年这般谨慎揣度窥探,实在因为如今越国政务,看似平稳,其实已经危机暗藏。

  大越天子,高高在上,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时至此时,他能被称为明君,却不是文儒贤君。因为做贤君,他活不下去。

  越国圣上,竞咸帝,十三岁登基,从先皇手中接过内战初平的疆土。花了二十年,清肃朝中大权独揽的阉党,又花了十年,架空手握重兵的藩王,如今,他还想花不知多少年的时间,清肃朝中盘根错节的裙带利弊。

  他为政至今三十余年,曾经两建两废暗探机关。

  那些暗探,早已泥下削骨,埋身不知何处,他们曾为陛下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探查过多少不能对外言说的秘密,都已随着时光流淌,淹没于往事尘嚣,成为民谈野史,不入史册。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说,便是竞咸帝清肃阉党期间,最大的绊脚石,是他的亲妈裕太后。

  裕太后与内务总管太监关系非凡,虽是竞咸帝的亲生母亲,却不支持儿子大砍刀挥向情人。最后闹得焦灼,她为了维护裙下佞臣的利益,想要发起宫变,废竞咸帝,改立竞咸的亲弟弟、自己的小儿子熙王登位。

  竞咸帝得知此事后,直接在宫廷家宴上,当着自己母亲的面鸩杀弟弟。

  死尸倒下,他笑而不语的敬了太后三杯酒。

  没人知道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徦。

  但熙王英年病故,昭于天下是真的;此后裕太后自请出家修行,也是真的。

  更甚,裕太后离宫前往昭华庵修行的同年冬日,庵内起火,烧了三日才熄灭。

  这以后,没了弟弟和亲娘的竞咸帝,行事更加决绝,他轻徭役、攘外敌、重边防,让越国的社稷越发向荣,可私下,他在位三十余年,后位从缺,宫妃上百,但无人能得宠超过十日,更没有人诞下皇嗣。

  坊间传闻,竞咸帝杀弟弑母,老天要让他做个孤家寡人,越国繁盛一时,是皇家那对母子的血祭换来的,必会盛极骤衰。

  更有人传,竞咸帝怪癖成性,早就将自己弄得不能人事,朝上帝服龙袍,回到后宫,就只喜欢做妇人之姿。

  皇上对这些流言满不在乎,更好像为了佐证这个流言,在后宫养了很多精壮男宠。他偶尔忒殆废政,寻欢作乐的场景难以描述,将自己和男女宫妃关在一处,一闹便是好几日。

  经年日久,大越南风、磨镜成为贵胄圈子里追捧的乐事。

  坊间这么多传闻,也不知到底几成真假,但归根结底,竞咸帝若是真的洁身自好,事情不会传得这么出圈,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心怀叵测之人的夸大造谣,便不得而知了。

  竞咸帝虽然没有儿子,也没了亲弟弟,但还算不得真正的孤家寡人,与他同姓的亲戚,还是有两位的。

  所以,万一哪天皇上嘎奔儿过去,下一任帝王,便得从这两位同姓亲戚里选。一是竞咸帝的叔叔,祁王殿下;另一人,是皇上庶出的哥哥安王。

  一旦有了这样的期许,隐形的党争,也就逐渐成型了。

  丰年是拥护当今圣上的,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竞咸帝的拥护重臣,近来有人想杀他……

  他又让满月去查高嘉背后之人,那么一捋,整件事情暗藏的联系,怕便是党争之事。

  党争,在大越民政社稷安康之后,又渐渐风起云涌了。

  纪满月躬身领了差事,离开将军府前,突然向丰年道:“将军,陶悠远下狱,不知南泽地区由谁接管?”

  丰年知道他有此一问,必有初衷,便答道:“想要泽成代管,禀明圣上之后,再着人补任。”

  纪满月眼珠一转,试探道:“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让高嘉大人暂代职责。”

  ——————

  回绣衣使驿的路上。满月回想方才对话,问司慎言:“尊主心里觉得怀芝与醉仙芝,有何关联?”

  司慎言抿着嘴唇认真想了,摇头:“需得去一趟神剑峰废墟,可能才有答案。”

  不是灭门了吗?

  所以醉仙芝的线索,是在神剑峰?

  场面越发乱了,满月团队本来开发的是个江湖武侠主题游戏,怎的现在越发和庙堂高阁搅合在一起了?(※)

  又转念,待到解决了这棘手的事情,出去把游戏润色完善一二,带上些权谋朝堂,也不错。

  司慎言见他不说话,谁知道他脑子飞到往后去了,问道:“你给高嘉揽了好事儿,有何打算?”

  纪满月云淡风轻的看他一眼,就笑了:“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他越是要悄悄的,我便越是要把这事儿叫破了天去,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既然不是同路人,撞破了正好,打错了也不心疼。”

  什么乱七八糟,一套一套的……

  乍听云里雾里,实际上,是这么回事。

  司慎言抬头望了望天,笑道:“但下官毕竟江湖草莽出身,还是想用江湖上的手段来做这些事儿,咱们并行不悖,我的令守大人。”

  作者有话说:

  ※武侠好凉,作者碎碎念。

  ※※出自《鬼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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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日快乐,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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