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荼半响没有说话。
徐又焉这句话太直白,直白的徐荼竟然不知道要拿什么话去反驳他。
徐家的家门道义在他眼中一向视若无物。
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徐荼也不过受制于爷爷,无法违背长辈的意志。
什么徐家清白,什么家族联姻,在徐又焉眼中,呵,不过是迂腐陈旧的弃履罢了。
改姓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若再有徐又焉从中作引,只怕很快,在京市和海城的圈子里,徐荼就可以摘清和徐家的关系。
左不过是个没姓的姑娘,随便安排个身世,徐先生说是,就没人敢说不是。
“四哥想怎么瞒?”
“订个婚再分开,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然后我们在一起吗?”
徐荼这话说的太直白,徐又焉眼眸落在她固执的眼神里,他可以看到一种叫做“拒绝”的情绪在。
而后他听到徐荼清冷的声音,“我不是因为爷爷的要求才不和你在一起的。”
便是没有爷爷与她诉说的种种,现在的徐荼,拎着裙袂走在冰刀尖的丫头,也是不敢和徐又焉在一起。
他们捏着彼此的秘密和爱情,所有情绪被烘在最炙热的时刻,相爱多容易得。
亲吻拥抱做/爱,等到消耗尽了彼此的热情,剩下的还有什么?
相看两厌的形如陌路还是平淡无澜的最终分开。
若是当真抗住了徐家所有的压力结了婚,这个圈子当真长久的又有多少。
爷爷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亲情才会让感情永恒”。
她看了太多这个圈子无法被考验的感情,她不信自己会是那个幸运人。
徐又焉闻言没有说话,向徐荼招了招手。
人斜靠窗前横栏的长桌上,半倚着,手指间还捏着刚刚取下的眼镜,眼底有几分倦意,不浓,更多的像是一种无可奈何。
徐荼迟疑了两秒,还是走了过去。
她早上没有换衣服,还是穿着昨晚的睡衣,头发被散散的随意扎在了脑后,倒是一张脸洗的白净。
毛孔都没有一个似得,透着亮。
一双幼圆的双眼里挂着些许努力藏着的戒备。
站定在徐又焉的面前,竟然和坐着的他相差不多的高度。
他的眼睛太好看,平素里都是淡然无虞的样子,可认真看你的时候,却仿佛蕴了一汪的滔天海浪,把人怕打席卷似的。
现在他看着她,嘴角依旧挂着熟悉的笑容,与旁人嘴里淡漠疏离的徐先生像不同的人。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徐荼深呼了一口气,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却也坦荡,“四哥,你不就是笃定我喜欢你,才吻我的吗?”
“所以我的认为正确吗?”
“我说不正确四哥信吗?”
徐又焉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眸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捏了捏徐荼的小耳朵。
到底还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走吧。”
年初一回家祭祖,是徐家惯来的传统。
徐荼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绛红色露背针织上衣,配了黑色的小皮裙,过膝的长靴确保她今天下跪时候不会膝盖疼。
外面套了件今年最时兴的浅棕色大衣。
倒是没有化妆,简单把头发盘过发顶,扎了个黑色的丝绒蝴蝶结。
这是徐家一贯的传统,许是爷爷小时候的快乐来自于此,所以总这样要求小辈。
初一拜年时候,务必要穿红色的新衣服。
她背了个斜挎包,琢磨着爷爷今年的大红包应该可以装得下,还取了个大红包,里面装着她硕士毕业论文的奖金。
一个包换一个包,爷爷今年总算不亏了。
隐约中听到徐又焉接了个电话,喊了申叔的名字。
徐荼没在意,只想着也该是催他们回去的时间。
只不过出门看到他黑色的毛呢大衣,还愣了一下,“四哥不穿新衣?”
徐又焉没多话,浅拍了一下她的头,“走吧。”
徐荼隐约中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年要穿正红这件事,还是爷爷特意叮嘱她的。
那时候徐荼跟他叨叨着,家里有亲人生病,是不可以太过张扬的。
爷爷却是不乐意,“我是生病,又是死了,不要到时候穿得灰灰暗暗的,丑死了。”
“我们小五这么漂亮,就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徐荼微微蹙眉,跟着徐又焉下了楼,却在地库里看到了申叔。
徐荼不由放缓了脚步,那种不好的预感袭再次来,让她不敢再上前一步。
申叔迎上了徐又焉。
“四少爷,老爷已经送去抢救,您和五小姐这边上车。”
徐荼的手包几乎都要拎不稳,若非徐又焉转身一把拉住她,只怕她要踉跄在这里。
她刚想要说什么,却被申叔的眼神示意住。
申叔的面色严肃,“小图小姐,老爷还健在,放心。”
隔墙有耳,很多话,不能说。
徐荼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跃出来似的,有一种从胃里翻上来的恶心。
极度悲伤和镇静下,容易产生的生理反应。
手掌突然被包裹进了一个巨大的掌心里,带着温热和宽厚。
像是一贴救命稻草,也像是鱼竭而亡前的一抔水,徐荼毫无犹疑的回握住了他。
这一刻,徐荼突然觉得所有的任性都是假的。
只有旁边的徐又焉,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
车直接驶去了医院。
彭宇开的车,路上申叔只简单说了三句话。
“老爷今早上呼吸困难送入急症室。”
“四爷昨晚住在老宅,今早上一起来的。”
“二爷……”
申叔突然语焉不详,徐荼把眼眸投过去,原本是想看申叔的表情,却只听到徐又焉悠悠的开口,带着冷笑,“二爷从爷爷屋里出来的对吧。”
他的父亲,从来想要的都是最多的。
哪怕已经手握了旁人不能及的权利,也总想要再稳固些。
儿子已经没有按照他的设想承接遗志,他自己就会去盘剥更多。
徐又焉太了解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最大的敌方在哪里,当然也知道,那一年陈灵荷去世,他的父亲起了怎样的作用。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眉眼间的倦意散不尽。
若是爷爷今天当真没有撑住,只怕是徐存礼说了些什么。
这人生当真可笑,仿佛一场怪圈,谁都走不出上天划定的轨道。
徐荼却完全不知道徐存礼做了什么,在她的印象中,二叔永远都是冷漠、专权、严厉、古板的人。
虽然常年在京市履职,却因为职责需要,每年会在各地调研,鲜少居家。
徐又焉的母亲多年前便定居意大利,两个人的婚姻关系虽未解除,但也早已经没了婚姻之实。
据说是一位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在海外颇有名气。
从徐荼跟着徐又焉开始,就很少见过这位女性。
现在,听到申叔和徐又焉提起他的语气,徐荼恍然发现,自己或许没有了解任何一个人。
彭宇的车开得快且稳,抵达市中医院的时候,不过十五分钟。
徐荼几乎是小碎步跑着才能跟上徐又焉的步伐。
以至于到了ICU门口时,她抚胸喘着气,那份无法控制的心跳,说不清是因为跑动还是紧张。
徐培恒和徐存礼守在门口。
看到他们过来,眼皮浅抬了抬,继而又落了下去。
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情。
反倒是后来徐安华来的时候,看到徐荼的模样,几乎是尖叫着发疯,“爸爸都快不行了,你还有心情穿红色,果然是贱皮子,野丫头,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爸把……”
“安华!”
“大姐!”
徐存礼和徐又焉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了她的名字,眼眸里的寒意溢出,吓得徐安华只能坐回到椅子上。
大气不敢喘。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连过往护士的脚步声,不小心的咳嗽声,过深的呼吸声都可以加剧空气中的凝结度。
像是亟待爆炸的气球,每一个动作都在给他注入气体。
所有人都在等着爆炸的那一瞬间。
时间的流逝已经不能用分钟来记录,徐荼在无所适从的时候,一直盯着手机的跳表。
从分钟调到了秒钟。
啪嗒啪嗒的每一下,都像是水滴滴落,在她心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她现在想,什么秘密什么钱权,只要爷爷能醒来,所有遗嘱上属于她的,她都可以不要了。
她想起在徐家过的第二个年,旁人还不能认可她,徐安华还在骂着她野种,以为她是徐存礼或是谁在外生得小女儿,寻了个由头带回家的。
爷爷敲着拐杖,把徐荼叫去了身边的位置,摸了最大的红包,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她“小五”。
她还想起中考出成绩的那天,其实在徐家人眼里,成绩是不算重要的,高中可以择校,大学可以出国,不论成绩好坏,总有路可以走。
但当她拿着成绩单兴奋的跑去找爷爷的时候,徐延国拍着她的手,几乎是笑出泪来,夸着她优秀。
她哪里优秀啊,徐家所有的孩子,从小就是拼尽全力的培养,接触着最顶级的资源,而她,是在末寨被父母弃之如敝履的陈荼,是三岁开始就要照顾自己,五岁就必须洗衣做饭的山野丫头。
可就是这样的她,爷爷当成宝似的捧着,由不得旁人对她说一个不字。
就是这么一个她,爷爷掏出了所有的信任。
他说小五是徐家的小姐,谁都不能欺负。
他说小五是他最爱的孙女,所有人都要让着。
他说小五啊,我老了,你能陪陪我,我就开心了。
他说小五啊,我这辈子不算是光明磊落的人,但又焉能把你带回来,老天待我也不薄。
他说……
徐荼泪眼婆娑,只能听到呼啦啦大家起身的声音,只能听到医生的那句“节哀”。
她想,爷爷我穿了你最喜欢的红色衣服来了,你怎么就没能再看看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