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迷住了,这辈子都别想从他手里脱身。”』
回访的最后一站在将军澳,从病人家里出来,钟情和玛蒂尔达的脸色都算不上有多好看。
二期临床的药物的确支撑患者熬过了医生定下的时限,但据家属所述,对方在返家后一个月左右便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死亡。
事实便是他们的新药同市面上大部分已经投入使用的药剂一样,不可能真正让病人在脱离药物的支持后延续生命。
玛蒂尔达将它包装得再完美,宣传得再好听,它也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工具。
钟情让随行人员把三期药剂送去了太平山,并没有要求立即将它们使用在林嘉时的身上,而是犹豫不决地知会助理先把冷藏箱留在手里。
“舍不得用了吗?”
钟情送玛蒂尔达回酒店,后者结束了一个短小的视频会议,侧过头,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年轻英俊的男士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难以接触,他礼貌地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轻轻用盖好的笔帽在桌板上敲了两下,试着向对方询问到:“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我觉得你在纵容你的宝贝折磨一名病人。”
“那些被迷昏了头的二世祖才会不顾患者本人的意愿去讨恋人的欢心。”
玛蒂尔达今天没有化妆,过浅的唇色将她衬得有些气色不佳,却也变相地掩去了平日里的娇纵,陡然生出原本隐藏好的专业性。
这样的她平白就能让玩笑似的语句带上讽刺,稍拱起眼眉,笑眯眯地表达出对钟情所构想的行为的不屑。
“我以为我会讨厌他的。”后者文不对题地突然接上了这么一句。
“你在回避一切和他有关的话题时我就提醒过。你被迷住了,这辈子都别想从他手里脱身。”
玛蒂尔达为钟情青春期小男生似的发言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
她用自己卸干净了的指甲大胆地往后者的脑袋戳过去,只是临到最后,忽地又换了个角度,点在了钟情的胳膊上。
“谈恋爱就谈恋爱。病人的生命,你应该交给他自己去选择。”
“哪怕他的死会带来蝴蝶效应?”
“只是你认为而已。”
玛蒂尔达不会去共情钟情对秦思意的执着,她洒脱且理性,自始至终地认为对方在处理情感问题时犯下了太多错误。
她知道钟情成长在一个缺失温情的环境里,因此并不责备对方,而更多是尝试指引,为钟情带去一些相对轻松的观念。
下车之前,玛蒂尔达最后回头看了钟情一眼,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能够说的话,至于对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那已经不是她应该烦恼的事了。
钟情不常来港城,少有的几次都下着雨,将太平山下的灯火抹得湿淋淋。
这里要比L市更为潮湿,相较于异国早至的寒意,港城则将夏天窒息般的闷热一直延续到了秋末。
他下了车,由看护引着朝私人病房走,一路听医护向他阐述林嘉时的近况,只当他应该怀着某种更为纯粹的忧心。
钟情其实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在乎。
林嘉时的生死和所有陌生人一样,或许会短暂地带来触动,但必然不可能造成恒久的影响。
他在思考关于秦思意的事,由此延伸至对林嘉时的治疗上。
前者为他已然规划好的人生带来了太多新的不确定,搅乱一切既定的行程,让他重新开始像年少的自己那样,为根本不必要的事而烦恼。
事实上,在见到林嘉时的那一刻,钟情还是对对方产生了同情。
病床上的人全身都在浮肿,哪怕医生告诉他前不久才为林嘉时做过穿刺。
他极度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忽地转变了想法,开始认为玛蒂尔达才是对的。
躺在这里的躯壳已经不会再有多少康复的可能,仅仅凭借呼吸,钟情都能体会到林嘉时不曾言说的痛苦。
他坐下来,少有地没有往沙发后靠。
林嘉时大抵从来没有睡着,在听见关门声后倦怠地睁开眼,花了些功夫,到底回想起了自己许久未见的学弟。
“很久没见了。”
他温和地对着钟情露出了笑容,构成的画面却不好看,透露出行将就木的枯朽,只让人感到凄凉。
钟情点了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对方的话。
他不好再在对方面前用曾经那样充满敌意的语气,却也找不到新的用以面对林嘉时的方式。
“思意还骗我说是拿卖房子的钱挣来的。”
从见到钟情的第一眼,林嘉时就看穿了秦思意的谎言。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从喉咙里挤出点沙哑的气音,缓了一阵才接着问:“我是不是不可能治好了?”
“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对方是个聪明人,钟情于是没有拐弯抹角,很快便继续道:“我手里有一种新药,没办法治愈,只能再拖一拖时间。”
“还有呢?”林嘉时知道钟情的话没有说完,若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后者根本就没有来这一趟的必要。
“学长说,因为你还活着。”
钟情没有说得太直白,他不想逼林嘉时坚持,也不敢赌秦思意话语中的真假。
他在这句过后沉默下来,视线越过对方,望向病房外被雨打湿的夜景,似是怀念地注视起一朵将要凋落的月季。
斯特兰德的玫瑰要谢得更早,仅留存一些从温室移栽的花朵,自欺欺人地在入冬后继续盛开。
钟情莫名觉得窗外的月季像是一种预兆,分明一路走来都是初绽的山茶花,偏偏到了林嘉时这里,白色的山茶突然就被形似于玫瑰的月季取代了。
“那就试试吧。”
钟情以前讨厌极了林嘉时对秦思意近乎宠爱的态度,如今也一样。
得到答案之前,他一直在为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而感到歉疚,可林嘉时推翻了他的全部预设,几乎没有犹豫地轻飘飘就把秦思意捧到了高过生命的位置。
钟情的厌恶从来不局限于这一点,他拿自己和对方作比较,结果却是他根本不可能做出相同的选择。
林嘉时用短短几个字将钟情的爱变得寻常,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占有欲,无形地为两人划开了界限。
小雨下了整整一夜,古怪地只盘桓在中西区,不去湾仔,也不去油尖旺。
钟情盯着窗上的不断变换的雨珠出神。他让随行的研究人员将新药交给了医护,算是间接地左右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的命运。
在重新见到秦思意之前,他无数次地诅咒过对方与林嘉时。
然而真正等到那些话语应验,钟情却又后悔了,无端地怀疑起,是否这一切确实是因为自己恶毒的祷诵。
冷汗从掌心细密地渗出来,钟情调了几回温度都觉得不舒服,末了走到露台上,叫佣人取了支酒上来。
——
大抵是酒精将山下的夜景变成了斯特兰德的久远灯火,钟情拨通了秦思意的电话,有些幼稚地开始一遍遍含糊地叫对方‘学长’。
他担心自己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没有办法得到对方的喜欢,小朋友似的,断断续续地呢喃,时不时便重新问一次:“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好喜欢你,最喜欢你。”
秦思意的纵容没有传递出肯定,反而更加深了钟情的负罪感,让他惶然地想要回避关于林嘉时的一切,又忧虑着不断地尝试向对方要一个谅解。
“怎样都会喜欢我?”
“怎样都会喜欢你。”
钟情在这通电话的时间里无时无刻都想要告诉秦思意,放林嘉时离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他真的太害怕对方先前的话并非胁迫了,两相权衡之下,他只能让林嘉时继续这样望不到头的煎熬。
“那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呢?”
“……我已经被你留下了。”
秦思意没能听懂钟情的问题。
他在回答前长叹了一口气,将整句话都变得无力。
失眠使他的意识分外清醒,比起此刻云里雾里的钟情,秦思意即便不能说是冷静,至少也还留有未被混淆的理智。
他听得出来钟情有些醉了,黏糊糊的像是还未能脱离17岁的影子。
秦思意温声细语地哄着,借由对方的醉意去说平日里不会被相信的真心话。
他将每一句都构筑得谨慎小心,直至末尾才终于细弱又压抑地问到:“要多喜欢,你才会让我去见一见嘉时呢?”
时间被这句话无限地延长,电话那头安定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瞬,继而恢复平稳,将须臾的失态粉饰得从未发生。
钟情霎时从那些甜言蜜语中抽离,盯着屋外的雨水,将秦思意说过的所有话都打成了为见林嘉时而对他的讨好。
早先在L市对方就爱这么哄他。先乖巧温驯地献出自己,再以此为筹码试图向他讨一个来到港城的机会。
秦思意当然可以与他谈判,但钟情不希望是以这样近乎要挟的方式。
对方总爱把他的喜欢当作筹码,毫不心疼地推倒在赌桌上,三年前是如此,三后也依旧故技重施。
现在的钟情不会再放任秦思意了,他已经被对方的离开折磨过足够长的年岁,是该秦思意去为自己的决绝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