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得到什么?”』
“我申请了defer,打算先回国待一年。”
林嘉时在教室门后与秦思意聊天,钟情默不作声走过去,将手里的文件夹放下又拿起,绕着老师的打印机无所事事地踱步。
“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想回去照顾她一段时间,顺便也攒攒钱。”
林嘉时说完后许久,钟情都没有听见秦思意的回答。
他有些担心。后者在上次面诊时换了药,钟情私下联系过那位医生,对方建议他观察一段时间是否出现不良反应。
事实上,钟情最开始认为秦思意过于亢奋了。
对方与他的每一次沟通都能够被称为争执,要不是寝室里没有花瓶,钟情甚至觉得秦思意会像母亲那样不管不顾地让血渍渗进瓷片的裂纹。
“思意。”
林嘉时提醒似的叫了一声。
钟情要比秦思意更先给出反应,警觉地停下脚步,将脑袋往走廊的方向偏了些。
“嗯?”
后者的反应慢了半拍。
药物让他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但同时也带来抽离感,表现出神游似的迟钝。
林嘉时一样发现了这件事。
和钟情忽冷忽热的矛盾体验不同,秦思意在面对前者的时候就只有病态的忧悒。
林嘉时不需要他费心调动额外的情绪,因而并不会看见他失控的丑态。
留给对方的印象一如此刻,他慢悠悠地将脑袋转了过去,肩膀随之动了动,斜对上下巴,木讷地让眼睛在定格的瞬间眨了一下。
“去楼梯那边吧,我有事和你说。”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秦思意看了眼表,跟着林嘉时朝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和钟情吵架了吗?”
对方语气平和地问他。
可莫名的,秦思意只要听见钟情两个字就感到焦躁。
他说不清是不满还是不安地咬住了嘴角,像是思考了一阵,继而小声抱怨到:“不要说这些,好烦。”
旋梯的采光过于局限,即便是白天,秦思意的表情也被晦暗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
林嘉时为此凑近了,观察样本一般严肃地审视对方。
他没有提出任何带有指向的问题,仅仅在沉默过后总结性地问到:“那天钟情说你感冒了是在帮你撒谎,对吗?”
林嘉时的话题时间要一直追溯回夏天,秦思意一时没能记起来,愣愣靠在墙砖上,好半天方才不那么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不知道怎样取舍,所以不开心?”
他问得十分委婉,省略了对方不想听见的名字,也没有直白地去点明令秦思意取舍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林嘉时算得上是这所学校里最聪明努力的孩子,如果他不是靠全额的奖学金出现在这里,或许都轮不到秦思意来占据他闲暇的时间。
他太擅长温和得体地剖析,以至于被看穿的人甚至不好说他失礼,只会觉得眼前的少年实在值得自己交出那些晦涩的秘密。
“我不是不知道怎样取舍……”
秦思意藏在窗边的阴影里,浑身笼着冬季独有的枯败。
雨水带来雾一样灰蒙蒙的观感,隔在两人之间,让林嘉时莫名觉得对方更像是被困在了一幅古画里。
“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秦思意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放得更低了。
“但是那样太难受了,每一秒我都想放弃……”
被天气渲染到病态的肤色将秦思意的唇瓣衬得格外靡丽,它在吐字时轻微地翕动,燃成高烧似的殷红,连病都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妖冶。
林嘉时克制地移开视线,伸手在他的头顶抚了两下,而后自以为不会有任何差错地向对方提出了引导式的问句。
“不如先想一想,假如放弃了,你会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无疑将秦思意送回到了圣诞假期的夜晚。
父亲在将耳光扇到他脸上之前就说明了放弃的结果。
他会变成令母亲失望崩溃的同性恋;会变成令父亲丢脸难堪的‘货品’;会变成旁人眼中轻佻放浪的笑话,也会给钟情的完美人生添上不算光彩的一笔。
秦思意曾经有过破罐破摔的想法,可彼时的他尚且没有现在的狼狈,也不需要为未来顾虑太多。
他错过了无数次机会来到了现在,来到了这个只能咬牙坚持下去的苦痛节点。
林嘉时的提问从最开始就是错误命题。
秦思意没有放弃的选项,遑论再去得到些什么。他必须违心地坚持下去,直到重新看见命运清晰的轨迹。
“解脱。”他在好久之后才说出这两个字。
林嘉时没有听懂,小声重复到:“解脱?”
秦思意并不管他,兀自继续,神色恹恹的,说不上一段话里究竟有没有掺入过感情。
“但我不可以放弃,妈妈会伤心的。”
他说完便开始往回走,转过楼道的拐角,在走廊尽头一眼望见了教室门口的钟情。
秦思意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对方的样子。
抱着笔记的少年匆匆赶往下一间教室,要比他稍稍矮一些,连影子看上去都没有路过的学长们那么长。
秦思意把他叫住,坏心眼地看他掩不住地脸红,仍有些稚气的轮廓像是能在空气里酿出青涩的香味,甜津津的,是只会出现在十五六岁的纯真与懵懂。
现在的钟情早已高过了秦思意,无论站在哪里都足够引人注目。
对方好不容易就要成为斯文端方的大人,秦思意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因为一己私欲将对方拖进自己乱作一团的人生。
——
这年的春天冷到所有人都开始抱怨,阳光迟迟不来,也没有去年那样一夜间攒起的春雪。
从秋季开始的萧肃始终不曾终结,罕见的近一个月不曾下过雨后,就连从海岸横越而来的风,都学着在皮肤上割出干燥的刺痛。
秦思意在走出斯特兰德时把围巾拉高盖住了鼻尖,开门的一瞬忽而有风刮进了眼睛,他本能地眯了一下,再睁开眼,钟情便站在休息室的沙发旁往庭院里看。
窗棂和树梢将后者分割成相片一样的间错,遥遥隔着数道对称的梁柱,由木色的装饰映衬出上世纪电影里才有的典雅。
这让钟情看起来有些陌生,仿佛他并不存在于此刻,而是渺远未来投落在今日的一道幻影。
秦思意想起了自己在前夜做的梦。
月色明朗的夏夜,他与钟情一起坐在一片未知的沙滩上。
比起约定好的旅行,秦思意其实认为那更像是久别后的重逢。
梦里的钟情要比走廊上那道身影更成熟一些,真正有了从容沉静的大人的轮廓。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眼前稍显陌生的青年。
后者举起手中小小一张纸券,无声地在星空下挥了挥。
直到梦醒,秦思意仍不断猜测着那究竟是什么。
它或许是一张船票,也可能是随手留下的收据,但秦思意希望它是钟情曾经给出的许诺,冲动且幼稚的,愿意和他一同前往迈阿密的保证。
梦境的记忆不算清晰,来来回回也只有模糊的几个片段。
再回神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航站楼外。
本就阴郁的天色下,旅客却还是黑压压穿着相似的深色大衣,如同在地面涨起漆黑的浪潮,挤得秦思意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溺水似的窒息。
他回头去找林嘉时,惊惶地牵住了对方的手。
然而掌心相触的一霎,秦思意想起的却还是钟情的面容。对方无数的神色在须臾间闪过,拼凑成最让他心动的模样,影影绰绰在眼前构筑起短暂的海市蜃楼。
“怎么了?”林嘉时体贴地靠近了半步。
秦思意订了复活节和对方一起回江城的机票。李峥停了他的卡,他只好去刷母亲的,犹豫了半天,到底同林嘉时一样买了经济舱。
“没什么……”
他对钟情单方面的冷战已经持续几个月了,没有日常的交流,更别说去过问后者在假期间的安排。
秦思意以为钟情会留在L市。
毕竟他和林嘉时离开的时候,钟情还站在斯特兰德幽密的树影下。
候机厅的灯光偏冷,和休息室里温馨的暖光截然相反,给人以绝对清醒且冷静的感受。
这让钟情的出现愈发像是科幻作品里空间与时间的重叠。
没有斯特兰德古老砖石遗留的虚幻,而是一种异常真实的矛盾感。
“不是叫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吗?”
秦思意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获知的自己的航班,钟情当然总有办法,只是算不上礼貌罢了。
真要说起来,后者在值机时就已经发现了秦思意的身影。
钟情看着对方一点点跟着队伍往前挪,挤在各式各样的人之间,不怎么习惯地将眉头皱得很紧。
他因此自作主张替秦思意办了升舱,坐在正对休息室过道的位置等着对方进来。
可哪怕广播已经提醒起头等舱登机,他期待的人也还是没能出现。
“我给你们升舱了。”钟情答非所问地接上了秦思意的话。
“所以呢?要我谢谢你?”
秦思意不知道要拿钟情怎么办才好。
他其实也看不懂自己。明明在心底警告过无数遍,可是只要对方出现在视野里,秦思意就是会忍不住地看过去。
“不要再跟着我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江城,都不要再跟着我了……”
秦思意很难说服自己把钟情想象成一个坏人。他只好先去想自己的母亲,想她被塞进车里时的反应,想她似泣非泣的眼睛。
都是因为钟情不听话。
都是因为钟情出现在那里。
都是因为钟情一直跟着自己。
秦思意松开握着林嘉时的手,朝钟情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用指尖攥紧了后者的外套,甚至将呢绒的大衣扯出深刻的褶皱。
他丢不下脸在这样的场合提高声量,只好凑近了,挨上去,贴着钟情的耳廓说:“求你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对方没有即刻回答,仅仅随着这句话些微侧过脸,垂眸将视线与他碰在一起。
那眼神说不上郁愤,也不能算做失望,它更近似于纵容,逐渐收回原本带着稚气的期待,转而变成一种公式化的妥协。
“好。”
钟情到底还是按照秦思意的意愿给出了回答。
可在此之后,对方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得到回应的满足。
秦思意的手挨着他的前襟慢慢垂了下去,流露出鲜明的失落,悒悒蹙着眉,用可以被形容成难以置信的表情恍然盯死了钟情。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他在想些什么。神思仿佛跟着钟情的话音飘了出去,大脑在一瞬间放空,听着登机广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