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这么并肩入了梦溪斋, 掌柜见他们二人气质独绝,恍若天人之姿,目光在他们身上睃了一圈, 自顾自地将他们当成一对夫妇,而且还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这位郎君、大……”他屁颠屁颠地叉着手过来, 话音未落, 却见那女子眸光泛着一丝寒意剜了过来, 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把话也缩了进去。
裴疏晏这才开了口,“掌柜的,这位是德章殿下,还不快把你斋里最好的砚拿来给她瞧瞧。”
掌柜听说是德章殿下,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见她长了一张夭桃秾李的脸, 从容不迫里的气质里,又隐隐蕴含着一丝威严,心想, 不愧是出身高贵的公主, 再不敢轻慢, 只哈腰道, “小人不知殿下驾到,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勿怪,请二位在此稍坐一会, 小的这就把最好的砚给你拿来。”
说道又唤了个小厮泡了好茶来, 这才踅身走上了二楼。
头顶上方还传来掌柜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不过年久的木板毕竟疏松, 每踩一步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木板发出的咽呜声。
就着这脚步声下,两人只是沉默地呷着茶,半晌,他眼梢才偷瞄了她一眼,没话找话道,“殿下别看这梦溪斋破,听说此间开了二十年了,这才积攒了这么好的口碑。”
这倒没什么,鸢眉去过很多地方,从来不拘泥于这点小事,比这还旧的驿馆她也住得,当然首要的一点是干净,不过是买个砚台而已,更不用讲究这个了。
当然,她知道他不过是想办法跟她搭话,她也肯给他个机会,于是搁下茗碗道,“这不叫破,叫岁月的沉淀。”
“殿下说得是。”
那边掌柜也挑了好几个砚台过来,恭敬地呈了上来,躬身对鸢眉道,“小的特地挑了几款模样小巧精致的,不知殿下觉得如何?”
鸢眉抬眸一瞧,见都是些别致的造型,而这其中,还当属那只蒜形的最为可爱。
裴疏晏见她眸光在这只砚上停留了最久,便歪头对她说,“殿下赠臣的是双蟾的澄泥砚,臣倒觉得这两头蒜的造型亦不俗,寓意也好,你觉得呢?”
鸢眉不置可否,他便让掌柜把那方砚给包了起来,问了价钱,从自己腰间掏了银两去还。
掌柜听他对公主自称臣,举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依旧觉得他们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关系,不过既然他们面上不说,他也懂规矩,只假装看不懂地挪开了脚步。
钱货两讫,裴疏晏自觉帮她拿着包裹,却想尽办法要留她再多处一会,于是便对她说,“隔壁就是章州最大的书局,要不臣带殿下逛一逛?恰好臣要寻一本书,顺便问问这家有没有。”
鸢眉听了不禁想笑,不过却抑住了嘴角,脸上也稀松平常,“是嚒,那本宫就顺便看一眼吧。”
说完两人便踅出了梦溪斋,转入了旁边的另一个门。
甫入书局,有小厮垂着手过来相迎,还未开口,裴疏晏便指着鸢眉道,“这位是德章殿下。”
小厮嘴巴张得老大,正要行礼,鸢眉却先开了口,“不必多礼,你自去忙吧,我随便看看。”
小厮只好深揖了一下,“那小的先告退了,殿下有事再吩咐。”
见他同手同脚地躲回柜台里,鸢眉才横了他一眼道,“别老是把我的身份挂嘴边,出门一趟,又不是要人朝拜我的,你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他倒也听劝,“殿下教训得极是,那臣不说了。”
说着两人便绕过书橱找起书来,鸢眉目光在书脊上掠了一瞬,问他要找什么书。
他眸光闪烁了一下,忽地横臂从她脖子边上绕了过去,这么一来,身体也被牵着往她倾俯,几乎将她的身子虚虚地圈在怀里。
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熟悉的甘松气息猛然间窜入她鼻息里,令她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推着他的胸膛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你干什……”她脸颊滚热,拧着眉正想骂他不守规矩,不料刚回过头,便见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伸长的手臂尽头落在一本书上。
原来只是想拿一本书嚒?
他脸上怔怔的,闻言也垂下了手道歉,“臣一时逾矩,还请殿下责罚。”
她拢了拢披帛,掩饰紊乱的心跳道,“是什么书呢?”
他瞥了一眼笑了笑,“竟是看错了。”
看错了,她瞧着他倒是故意的,偏要逗她心神不宁,以此来确定她的心意吧?既然如此,她又怎能如了他的意?
“罢了罢了,”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你想找的究竟是哪本,说出来,我也顺便帮你找找?”
“《摇光记》第四册。”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起伏。
鸢眉噎了一下,脸上差点绷不住,只是见他眸底古井无波的模样,又把震惊憋回肚子里,半敛着眼皮,眉头也轻蹙了起来,“这是什么书?我从未听过?”
“殿下竟然不知?”
鸢眉抿紧了嘴,摇了摇头。
裴疏晏并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只是转过去,目光在书橱上一行行流连过去,一行找,一行说,“那殿下也可以看看,臣觉得这本书女子闲读正适宜不过,作者也是个才情俱佳的女子,书里说的正是她与其夫君和离后,只身一人从建京出发,游遍大江南北的故事,臣想,殿下应该也会喜欢的。”
她见他淡然得毫无波澜,心头虽然狐疑,却走上前来,脸上也恢复平静道,“真有那么好,那我也看看。”
两人便这么埋身在书海里,找了一行又一行,终于在靠近角落的地方看到了这个熟悉的书名,鸢眉刚把手伸出去,余光见他也探出手来,于是又将手缩回袖子里。
他的手在空中定了一瞬,这才将书从书橱里拿出来,主动递到她眼前。
鸢眉接过手随意翻阅了几页,便合上了封面,“没想到你还看这种闲书。”
他不遗余力地向她推荐,“此书作者明月入怀,每每读之总觉得心情舒畅,况我虽身为男儿,自小在建京长大,也没游历过多少地方,看了她的书,便如也亲眼看过了五湖四海,爬过了四山五岳。”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现在这书已经出了四册,殿下要是喜欢,臣送殿下一套吧。”他说着,抬起真挚的眸子望着她。
她僵笑着推辞了,“不必了,不能让裴卿破费,本宫自己买。”
过了一会,她莫名其妙的买下了自己的一套书,从书局里出来。
她忽冷忽热的态度令他的心头忍不住跌宕起伏,他后脚跟了出来,见她自顾自地朝马车走去,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紧跟在她身后道,“逛了一上午,殿下也累了吧,刚好也晌午了,不如臣带你去前面的酒楼随便吃点?”
明知道不大可能,可说出口时,他心头还是涌起了一丝希望。
鸢眉身上绷了一下,这才缓缓回过眸来看他,见他漆眸里滚着一点星火,她明白,这是他的祈望。
这么堂而皇之的邀约,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如今他们怎么算也不是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的关系,这样的进展实在是太快了,她还得再考量考量他,自然不能轻易点了这个头。
想到这,她脸上浮起一丝若即若离的浅笑,“今日逛了够久了,还是就此别过吧。”
“好,那……”他眼中的那点星火一下子就熄了,扯起的嘴角也有些苦涩,“这方砚,还请菱香姑娘拿着吧。”
说着就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菱香,回过头来,却见眼前只有一抹青梅的裙裾逶迤,一下子钻进了车室里。
他一时定在那里,喉头滚了滚,却忘了要说出口的话。
鸢眉坐直了身子,见他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杵在了那里,眸里有复杂的情绪翻涌。
也许并不需要演得这般像,徒增一些颓丧烦恼,她忖了忖,到底还是挑开了帘子,“今日辛苦裴卿代为引路了。”
他眸里才重新渡上了颜色,“只要殿下高兴,臣又谈何辛苦?”
鸢眉放下帘子,轻快的声音飘了出来,“本宫今日……还算得上愉悦。”
车轮缓缓滚动,渐渐将他抛在了身后,他只牵着自己的那匹马,慢悠悠地走着,嘴角却一点点上扬了起来。
后面几日倒是各自没再交集,直到鸢眉心里都起了疑惑,也没有见他再登了这个门。
倒是这天高洄奉裴疏晏的命令过来,她才从他口里得知最近章州发生的大事。
“裴刺史让卑职叮嘱殿下最近若无必要,最好不要出门,实在要出门,也让卑职随行保护比较妥当。”
她闻言拧起了眉,莫名被他郑重的表情弄得有些紧张,“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刺史他自己怎么……”
“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也是裴刺史他未雨绸缪,他几天也无暇分身,不然早亲自过来了。”
再听他细说,才知道原来前两天章州发生了流民暴乱。
流民问题可算是大盛的一块陈年疥疮,朝廷只能靠武力镇压。
却不想这火越烧越旺,这些流民多是从别处逃荒逃疫而来的,像是滚雪团一般越滚越多,动辄抢劫掠夺,甚至有杀害朝廷官员的,这些问题,在先帝故去之前,仍未有个妥善的办法安置好这些人,这才遗留到了如今。
听说他为安抚流民情绪而走不脱,她的心也像被细细地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