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天, 言卿舟便主动替她说搬回公主府一事,言大娘子自然虚留了一回,可也知道他们小年轻需要独处, 便由着他们去了。
临走时,她还拉过鸢眉的手,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席话, 又给她拿上了好些瓜果蔬菜、腊肉熏鸭之类的。
鸢眉打眼一瞧, 这些东西, 就是吃上两三月都足够了,便止不住道:“娘别费心了,我府上人少,这些东西拿了也吃不完,白糟蹋了, 再说了, 下月祭祖我还回来呢,又不是这一去不回的。”
各自推脱了一番,还是言卿舟开了口, “我看那些瓜果便拿着吧, 腊肉熏鸭什么的, 也不合殿下胃口, 还是留在家里吧。”
言大娘子这才讪讪道好,“你瞧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这不过是做娘的一片心, 下回回来, 咱们娘俩再好好聊聊,有什么想吃的, 也不要不好意思,你尽管开了口,咱们府上还是吃得起的。”
婆母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尤其在吃食上格外讲究,要不然也不能养成如今这副富态的身材了。有这么个性情随和的人做婆母,鸢眉心头也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便乖顺地点头。
回到公主府,两人过着犹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一眨眼,他们已经成亲了一年有余。
奇怪的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争执,这样举案齐眉的相处无疑令人艳羡,可也变得犹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缥缈了起来。
转眼间便到了花朝节,鸢眉便在府上设宴,邀了建京贵女和郎君们过来同庆,这其中就包括了红凤。
册封公主后,她便与红凤重新取得了联系,可毕竟各自都为了人妇,自然还是聚少离多,这回趁着人多,倘若不邀她出来,回头还得遭她一阵埋怨。
宴席上设了不少活动项目,红凤是捶丸的高手,自她下了场,便把一众的大家闺秀都给比了下去,一连好几局下来,也给她累得气喘吁吁。
“我先休息会,你们玩吧。”红凤说着便将手中的球杖递给了丫鬟,又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掖去额上的薄汗。
鸢眉见状不禁招手叫她过来,“都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你跟她们较什么劲呢,快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红凤敛袍坐了下来,端起茶轻抿了一口,目光却仍是关注着场上的动态,“这些都是什么人?”
鸢眉凑近她耳边低语,“无非是建京城的未婚的高门贵女。”
红凤又转眼望向在场的年轻郎君们,哦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如今还做起了牵桥搭线的红娘,怪不得驸马一早便躲出去呢。”
鸢眉笑了笑道,“不过也是闲着,又不要我侍奉公婆主持中馈,我偶尔也得找点事做做打发时间。”
红凤揶揄道,“你还要打发时间,稿子写完了吗?”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大喜的日子,催什么稿?”
说起来,她写书这事除了卿舟,也就只有她知道了,好在她不喜读书,因而也不必担心其他人知道。
毕竟荔枝主人这个名字实在羞于启齿。
过了一会,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是有个郎君一杆进洞,引起了少女的尖叫。
两人不由得被吸引去了目光,果然见那年轻的郎君身姿如松,面如冠玉。
红凤摸着下巴咂摸道,“这是谁家的郎君?长得倒颇为秀气。”
鸢眉拧起了眉,这人……她也不认得啊,想必是谁家带来的亲朋好友?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也扭过身朝她望了过来,干净透彻的眼神在见过她的刹那,仿佛变得柔软了起来。
红凤也发现了,不禁掣掣她的袖子道,“这个郎君,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鸢眉睨了她一眼道,“瞎说什么?”
“不是,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其他人不一样呢。”
鸢眉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便招手唤了他过来。
一问才知道,这是今年新上任的户部侍郎,长得又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怪不得能让全场哗然。
侍郎拱手道,“其实在下此前还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红凤听他如此说,脑里早自动上演了一出大戏,只一边喝着茶,一边朝她抛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
鸢眉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侍郎温和一笑,“五年前的除夕,殿下买了在下的十副对联,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原来是你……”这一说她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桩事来着,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一遍,心想自己当初果真没错看了他。
侍郎继续道,“没有殿下施以援手,在下又怎会有今日这番造化,这么多年来在下一直在寻找恩人,没想到就在年初皇上设宴之时,见到殿下芳颜,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是殿下助了我,所以我今日不请自来,只是为了向殿下道一声谢。”
“这不过是件寻常小事,用不着言谢,像你这般知恩图报的品行,倒是难得。”
寒暄了两句,他也便回到场上去了。
红凤这才眨了眨眼道,“我竟不知你还是个活菩萨,这些年来,你到底做过多少善事呢,怎么左一个裴疏晏,右一个言卿舟都对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如今又来一个户部侍郎,还有多少人是我不知道的?”
见她嘴里愈发没个遮拦,鸢眉不禁蹙起眉心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好好好,是我多嘴了,”她佯做掌嘴道,“这个撇去不谈,我说的裴疏晏和言卿舟,难道不是嚒?”
听到她又提起裴疏晏,鸢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成亲这么久以来,裴疏晏这三个字,便成了她与卿舟之间不谋而合的禁忌,他从来不问起她的过往,也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而她也生怕他误会了什么,总是刻意回避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如此谨小慎微地维护着这一段婚姻关系,这才换来一年多而未曾吵嘴的和美日子。可有时候却又不由得去深思,倘若一段感情过得这般如履薄冰,那究竟还算不算真正的两情相悦?
可若不是两情相悦,又如何会这般患得患失呢?
红凤自是不知道她的禁忌,于是接着往下说道,“其实我还有些替他感到不公的……”
鸢眉朝她横了一眼,心头到底有些动摇,“不公什么?”
“啊?”她见她竟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吃惊地睁圆了眼道,“你不知道吗?”
鸢眉拢了拢身上的披帛,指尖莫名蜷了起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支支吾吾的,可不像你的风格。”
“还不是他被贬到哪个犄角旮旯当什么刺史一事,”她说着目光在四周睃了一圈,又压低声音道,“如今的内阁没了裴疏晏,就是一盘散沙。”
“你说什么!”
她闻言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嘴皮子都止不住颤抖。
红凤被她的表情吓到了,这才叹息道,“你还真不知情啊,这都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
“多久?”
“好久了……”她挠了挠首回忆道,“有一年了吧,对,就在你大婚前夕,圣旨便已经下发了。”
鸢眉只感觉自己皮肉之下的血都涌动了起来,烫得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隐隐生了灼意。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继续深问下去,可架不住那抓心挠肺的感受。
她踌躇了片刻,终于自我开解,毕竟是自己认识的人,就算想得知他的下落,也不过是好奇心作祟,就算知道又有何妨?再说了,她自问清清白白,又何须惧怕得知他的消息?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悟出来,一想到这,她不禁轻笑出声。
她舒了一口气,“我还真不清楚这桩事,你还知道些什么,都说来我听听吧。”
因涉及朝堂之事,不便在人多的地方说,于是两人便起身挪回了房里,又重新让人奉了茶和瓜果来,这才听红凤接着往下说。
“我也是听我爹说,自从韩邀把揽了内阁后,如今的朝堂形势是江河日下了,听爹说裴疏晏在位那些年来,为了大盛而殚精竭虑,没想到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
鸢眉听后也不由得哀声叹了口气,“那他是因为何事而被贬谪的?”
“去年他被检举谋反,这事你省的吧?”
鸢眉点头,可旋即眉心却拧了起来,“他……不是洗脱冤屈了吗?”
“唉,你仔细听我说嘛,”她斜乜了她一眼,这才徐徐将往事道来。
“那次是有人伪造了裴疏晏的笔迹给二皇子传送了书信,并且还伪造了他的私章,此事一出,不单裴疏晏,就连二殿下也受了牵连,可幸运的是,二殿下并没有收到这封书信,因为这封信先是落入皇上的手里,这才逃过一劫。后来事情虽已真相大白,但你猜怎么着?”
她说完一顿,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鸢眉杵了她一下道,“我怎么知道,你快说吧。”
“好好好,我说,那次查清的结果,策划这个阴谋的人,正是当今首辅韩邀。”
听到这,鸢眉的手已经不自觉握成了双拳,睫毛也难以置信地轻颤着,“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说完扯了扯嘴角道,“正因为是韩邀,皇上便将此事归结为内阁之间的内斗,你想呐,裴疏晏和这韩邀之间确实存在着争斗,韩邀也在他手下吃过不少苦头,这件事出来,对他能有好处嚒,而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人检举裴疏晏的堂弟靠买官而进入朝堂,而后又以他的大名滥用职权收受贿赂,那时他刚出狱不久便认下罪名,皇上一气之下,就将他贬到那一毛不拔之地了。”
她说完又喝了口茶,见她还怅然失色地定在那里,便接着道,“再说那韩邀,皇上当时亦是给了他小惩大诫,不过首辅之位空虚,过了两三个月又将他提拔上去了,可这韩邀靠的却是些旁门左道,内阁在他的引领下,又怎么会好?”
故事说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可鸢眉却觉得脑袋嗡嗡的,身子也撑不住,细细地打起摆来。
红凤发现她的异样,不禁绷紧了身子问,“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不答反问,“他为何认罪?”
红凤也犹豫了起来,支支吾吾道,“那……那大概……他真的纵容了他堂弟犯的罪……吧……”
“绝无可能。”
“为何?”
“他与叔父家的关系并不好,跟堂兄弟们也是关系生疏,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那又是为何?她忽地想起他出狱那会,她还去看望过他,并且亲口告诉他她的婚讯。
莫非是……思至此,她的舌尖突然尝到一丝腥咸的味道。
红凤听到她为他说话,不由得将目光转到她脸上来,这才发现,她竟把自己的下唇给咬破了,殷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与淡红的唇色一对比,有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她愕然地指着她的唇道,“你的嘴……在淌血……”
鸢眉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于是抽出帕子掖了掖血迹,眼神却不自然地躲开了,“没什么,就是有些上火,”
红凤虽然隐隐知道她在扯谎,可人家现在夫妻感情和美,说这些反倒有拆散鸳鸯之嫌,于是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下,剩下的话便淹没在喉咙里。
“那你……回头……记得让人熬副草药降降火,我出来久了……也是该回了。”
鸢眉点点头,“那下回再聚吧,我就不送了。”
“嗯。”红凤说完便径自开了门,脚刚迈出一步整个人便木住了——言卿舟面无表情地站在廊庑上,身上的衣裳还被细雨打湿了。
他究竟听去了多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正疑惑时,却见他已淡然开口道,“要回了?”
红凤觑他的脸色还是那般温和,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于是也朝他笑了笑道是。
“外头还下雨吗?”
“这会子不下了。”
她听后脚底抹油,“那我得赶紧走了,你身上的衣服湿了,得赶紧换了才行。”
言卿舟下巴轻点,缓步迈入屋内,那一抹故作镇定的表情,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