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 可透过她那双墨色瞳孔里蔓出来薄日的余晖,这才渐渐醒悟过来,她用最平静的口吻, 陈述一个最残酷的事实。
这也勾起了她之前的回忆,难怪当初验身的时候, 她是那般抗拒。
她的心头像是有一面鼓在敲动着, 浑身的血一阵冷一阵热。心头像是被隐隐一根血脉的红线扯着似的, 隐隐抽搐起来, 脸上的表情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嘴唇蠕动着,那些想指责她不自重的话却噎在嗓子眼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她该开口宽慰她点什么, 可她却词穷了起来, 又见她嘴角执拗地轻抿着,那张脸恬静又从容,便知道她已经不需要了。
鸢眉也不期望能从她口里听到什么, 既然这些事已经在她这里翻了篇, 她便只会往前走, 即便想起那段屈辱的时光, 也不过是像被蚁虫噬咬了一口,浅浅地痛过一下便没什么知觉了。
皇后字斟句酌地思忖了半晌,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透着一股虚伪的关怀。
鸢眉很会自我开解,她唇边绽出一缕春意。
她当然不能期望一个久居深宫的精致女人与她感同身受, 不过这也聊胜于无。
两人便虚与委蛇了一番, 后来也实在是找不出话说了,皇后打发她回去, 回到府中,她那强装镇定的脸终于泄出一丝惴惴不安来,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眼下也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波澜不兴。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让她寝食难安,终于在某一天里,内侍总管过来宣旨,“德章公主持躬淑慎,才德兼行,今有监察御史言卿舟,经明行修,金声玉振,二人天缘凑合,有司择日备典完婚。”
鸢眉接了旨,整个人才松软了下来。
她赢了。
她竟然赢了。
帝后各赐下的六十四抬嫁妆也在几日后抬了过来。
婚期还有一个月,是仓促了些,两府的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尤其是言家父母早为卿舟的婚姻大事愁坏了,这回,娶的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言卿舟的父亲言尚书在万寿节那日倒有远远瞥见鸢眉一眼。
偏言大娘子直到婚期在即,还没见过儿媳妇的金面,急得她抓心挠肺的,于是还未等下聘之日,便偷偷带了丫鬟摸到公主府来。
侍卫见她脸生,便问起身份。
言大娘子支吾了一下,这才扶了扶鬓角道,“烦请你向殿下通报一声,我是……言……御史的娘。”
侍卫见她长了胖墩墩的身子,虽有了些年纪,可脸上依旧圆润,泛着珍珠光泽,心里也反应过来,这是未来的婆母过来探望儿媳了。
侍卫赶紧朝她打了拱道,“请言大娘子稍待,卑职这就禀报殿下。”
说着便向鸢眉回禀了此事。
冷不防地造访让鸢眉心里慌了一瞬,也不敢耽搁,便让宣进来。
不一会,侍卫便引着一个中年妇人渐行渐近,鸢眉大老远便瞥见她丰腴的身姿,头上梳着高髻,身上是一袭柿黄的襦裙,真真是光彩夺目。
她的心跳一下子便悬到了嗓子眼,起身便迎了出来。
还没踏出门槛,言大娘子也已经走到廊庑上来,见到她先是被她通身的气质怔住了,而后双膝一弯便福下身去,“参见殿下。”
鸢眉哪受得住她的大礼,立马便伸手托住她的手臂道,“大娘子快免礼,进来坐吧。”
言大娘子盯得眼睛发直,这容貌身段,简直是仙女下凡,又这般平易近人,这又更为难得了。
她迟怔怔地哎了一声,便跟在鸢眉身侧进了屋。
鸢眉脸上羞赧地渡上一层红云,第一次见面,手就被紧紧她握着,她的手指也短短的,看不出棱角,带着一丝温度,一下子便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她浅浅一笑,请言大娘子上座,这才旋裙跟着坐下来道,“这些日子忙,不曾到府上拜访,还请大娘子见谅。”
言大娘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哪能呢,圣旨下得急,典仪更是繁琐,不说是你,家下也开始修葺了起来,你不必赶在这时候来,现在到处都乱糟糟的,等过些日子修好了,还请殿下来参观一下。”
“那是一定,”她说着又顿了一下,这才道,“还请大娘子不要客气,叫我茵娘便好。”
“好,那我就逾矩了,”言大娘子倒也没有推辞,拍拍她的手背道,“茵娘啊……你实在不知道,我此刻有多开心……”
说着眼里便笑出了泪花来,又想起不合适,便赶紧掏出手帕揾了揾眼角。
鸢眉也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有些无措,愣了好一会。
言大娘子这才重新绽放出笑容,“见笑了。”
“哪里哪里。”
两人便这么聊了一会,言大娘子是个健谈之人,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简直是一个人便弄出一堂热闹的景象。
说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问她,“我嗓门是不是太大了?你千万别误会,我是天生如此。”
婆母鸢眉的心也不自觉冒出新芽来,“你说吧,我府上冷清,你说才好呢。”
言大娘子又兀自说起家长里短,讲到最后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才刹住嘴道,“对了,瞧我这张嘴,差点忘了这个……”
她说完便笑眯眯从丫鬟手中取过一只匣子,递到鸢眉跟前来,“来,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快看看喜不喜欢。”
鸢眉道,“你客气了。”
说完便开了匣子,只见里头躺着一对金灿灿的臂钏,样式是俗了点,可那宽足有两指,又做了繁琐的浮雕,可见都是纯金打造而成的。
“这……这也太贵重了。”
“这不值当什么,只要你喜欢就好,这也是我娘给我的嫁妆,如今有了……你,这也算是个传承。”
话音刚落,鸢眉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一声清润的声音传了过来,“娘,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顺着声音往门边看过去,言卿舟一身绿袍,就这么提着袍角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鸢眉听到他的声音,登时松弛了些,赶紧招手让他过来,“你下值了,快来坐会。”
说完便让人又奉了茶来。
言卿舟应了一声便走过去,见她们一左一右的坐在暖炕上,炕桌上还摆了些干果茶点,看那些东西都用了半碟,便知道她们已经坐了许久。
当然炕桌上最耀眼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只匣子里两个颇为沉重的金臂钏,他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是母亲的嫁妆,于是便问,“娘怎么把这些老古董拿出来了?”
“这怎么是老古董了,这是你外祖母给的嫁妆,我是要当做传家宝传给我……”说完一顿,眼梢往鸢眉脸上瞥了过去,声音也低了下来,“未过门的儿媳妇的。”
一句话把两个人的脸弄成两盏红灯笼,余光在各自脸上扫了一眼,便都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他在下首的鼓凳坐了下来,却是笑着揶揄道,“这都什么年头了,现在的小娘子哪爱戴这种啊。”
言大娘子见他胳膊肘往外拐,不禁睨了他一眼道,“时兴的当然也有,那不是还没打造好嘛。”
鸢眉摸不准他们俩的相处方式,只好偏着言大娘子道,“好了,这是大娘子的心意,我会好好珍藏的。”
“还是儿媳贴心。”
她说着目光又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宛如一对璧人般,心头乐了起来,唇边也不自觉扬着。
笑了一会这才想起要给小两口一点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突兀兀地站起来道,“对了,我想起来,家里头还有些事,这便先走了。”
二人见她要走,便也拔座而起。
鸢眉道,“既然有事,那我便不久留了,还请大娘子有空再来坐。”
言卿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言大娘子往外走,言大娘子乜了他一眼,见他仍没有醒悟过来,便只好明示道,“卿舟,你刚来就先别走了,陪茵娘聊会。”
他这才察觉母亲的良苦用心,于是驻足立在门边道,“那娘慢走。”
送走了言大娘子,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鸢眉重新挪回暖炕去,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也不坐那只鼓凳了,更不想与她隔着炕桌,便壮着胆子,挨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他看着她细嫩的脸庞,上面浅浅的绒毛清晰可见,他喉咙蓦然滚动了一下才转开话题道,“我娘一直想见你,她没唠叨着你吧。”
鸢眉摇头,“大娘子是性情中人。”
“嗯。”
他手心有些发潮,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须臾,才迟怔怔地倾身过去,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她几乎要闭上了眼,却听他的声音已经在她耳畔响了起来,“我帮你戴上试试?”
她一垂眸,才见到他越过她的身子,从匣子里拿出那对臂钏对她晃了晃。
她半是失落,半是松了口气,怨怼地睨了他一眼,默默卷起袖子,将那对雪白的藕臂伸出来。
这一段胳膊简直白得晃眼,令他心跳又紊乱起来,可他又不敢将视线停留太久,虽然知道他们俩离成亲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了,可他骨子里还留着那段非礼勿视的涵养。
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将那对臂钏扣到了她胳膊上,臂钏太大,落在她手上,显得有些滑稽,两人见了不约而同地噗哧一笑。
“我娘年轻时就是丰腴的身子,后来越来越闲不住嘴,就越来胖了。”他边解释边将那对臂钏又摘了下来,重新收回匣子里。
鸢眉见他脸上露出一丝紧张,又怎会不懂他的心猿意马?
毕竟是定了婚的男女,就算亲密些也没什么。她觉得他有些笨拙,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正当他又慢悠悠地准备坐直了身子时,她忽地叫了他一声,“卿舟。”
“嗯?”
冷不丁被她唤了名,就好像想做错事却被人抓了个正着似的,他一下子僵硬起来,甚至欲盖弥彰地往后挪蹭了些。
鸢眉有些恨铁不成钢,不禁将他的衣襟紧紧拽住,虽然心头也怦然直跳,却非要故作镇定地欺近了他。
她的声音极软,呼吸也轻得像根羽毛挠在他脸上,“你……是不是想对我……这样?”
她说着,便仰起头,主动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他愣住了,脑海里仿佛绽开了火树银花,轰隆隆的心跳也冒上了嗓子眼。
“茵娘?”
鸢眉见他炽热的眼神,后知后觉地臊红了脸,正想往后躲时,后脑勺却被他滚烫的手摁住了,他俯下头来,郑重地在她唇上回了一吻。
“娘子,我早就想这样了。”
她见他愣愣的样子,脸上虽胀红,却不由得咯咯发笑,“呆鹅。”
他瞳孔震颤了一下,“什……什么?”
她小声咕哝,“还不是个呆鹅嚒,你就只会想……怎么没胆子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