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言卿舟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鸢眉却仍半信半疑。
为了让她彻底信服,他又道:“租下这间宅子,也不为别的, 一来离衙门近,二来, 我如今手头上确实没有那么多银子, 这家主又同意我先交一部分定金, 剩下再按月还, 这才……”
其实就算是他有意为之,那也怪不了他什么,毕竟他并非恶意。
于是鸢眉便尴尬地点头道,“我明白了,那我先出去了。”
衙门里分早衙午衙, 鸢眉坐那里一天就帮人写了好几份状子, 过了晌午,又下了一场豪雨,直到下值时分依旧滂沱, 路上也积了水。
卞道仙外出公干还未归, 其他的衙役都是身强体壮的, 倒也不怕淋雨, 不过披了蓑衣斗笠便往回家赶。
她站在天井前,看着雨柱子砸向石板砖,地面的积水又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那雨竟像是怎么也不会停似的,都下了一下午了, 也都是这个势头。
眼看着天色渐暗下来, 她咬咬唇,刚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伞柄上方陡然又多了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她顺着手臂回眸,却落进一片清澈的湖泊里,他略薄的眼皮下,那双淡色的瞳仁里涌着柔情万丈。
“这样回去定会湿透的。”
“那我……再等等。”她仓惶地挪开眼,想收回伞,却发现他的手还停留在伞柄之上。
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她的动作,赶紧松开了手。
鸢眉收起了伞,眼见着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便有些局促了起来。
言卿舟看了她一眼道,“表娘子不如乘我的软轿回吧,我今晚留在这也不碍事。”
“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反正也顺路。”
这下她也无法拒绝了,只好朝他道了谢,乘着他的软轿回了家。
怎知这一夜的雨就没停过,到了第二天醒来,积水已经漫到第一个台阶,虽然这里离衙门不远,可步行也成了奢望。
她捧着腮,望着时密时疏的雨幕,一时踌躇不定。
好在她也没等多久,便有辆马车在门口停下,卞道仙掀起帘子朝她喊道:“快上来吧。”
鸢眉恍若见到救星,一手撑伞,一手抓裙,尽力挑着水位低的地方踩,也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走得又相当小心,登上车时也只是鞋头轻微有一点晕湿了。
菱香又给她包了双干净的鞋袜,让她到了衙门替换着穿。
车轮开始缓缓朝前滚动,因吃了水,行得格外缓慢。
卞道仙率先开了口,“这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鸢眉应道,“家里头可有积水?”
“都快漫门槛了,要是再不停,晚上回去还真可能无处下脚,你这边如何?”
“院子里的水也是退不去,不过离门槛还有段距离呢,”鸢眉说着又想起昨日来,便道,“对了,昨天你可有淋湿?”
他笑了一下道,“当然,那么大的雨,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
说话间,车子已行到言卿舟的宅子,她微微挑帘望向那个朱门,喃喃自语道,“昨日卿舟把他的软轿给了我,昨晚应该就歇在衙门,没回去吧……”
他见她主动提起他,心想倒还有戏,便故意道,“谁知道呢,反正他一个八尺男儿,就算淋点雨倒也无所谓。”
鸢眉弱弱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倘若他没把轿子给了我,哪会淋到一滴雨啊……”
“他是个怜香惜玉的,这么做倒也是合情合理,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她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副若有若思的模样在他看来又是另一番解读了,便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她,“其实卿舟除了出身显赫些,他倒也没有那些世家公子的恶习,性子又温润,算是个可靠之人了,你道是与不是?”
她一下子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这话她不敢接腔,因为她确信自己对言卿舟没有半分男女情谊,即便他再好,也不是她能妄想的。
于是她忖度片刻,用最平静的语气说,“表哥说得是,宁阳有这样的知县,实在是百姓之福。”
卞道仙见她竟像是个榆木疙瘩,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开窍,于是又接口道:“那你呢,别说对百姓,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这算是彻底将话挑破了。
可她仍是无动于衷,“卿舟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也和宁阳百姓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只能再直接点道,“如果作为郎子,你觉得他怎样?”
她刚想开口,帘外就传来衙役的声音,“卞县丞,早上东山村的山滑坡,有些临山的屋子坍塌了,言知县一大早就带着人过去了,说今日衙门的急要事你先行处置。”
两人一听事态紧急,当然也无心说起私事了,卞道仙回了句,“我知道了。”
继而又对鸢眉道,“看
来今日是没法开衙了,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忙吗?没有的话,就来帮我吧。”
她便点头道好,跟着卞道仙入了偏堂。
好在老天有眼,过了晌午,雨声渐歇,苍穹却仍是被厚重的云翳覆盖,只有一缕微弱的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鸢眉跟着卞道仙忙了一个上午,到了午休时辰,言卿舟才从东山村回来。
他那袭佛头青的官袍底下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被淤泥浸黑了,袖子口也皱皱巴巴的,整个人有明显的疲意。
他对卞道仙说,“眼下雨虽暂歇,却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下,俞河决堤了,东山村的百姓都要先撤离,多派些人手,在天黑前能转移几户是几户。”
卞道仙接了命令,不敢耽搁,转身便出去了。
鸢眉端量了他一眼,见他眸底布满了红血丝,犹豫道,“要不……你还是先下去换身衣裳,好好歇一会吧。”
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没事,我得先将此事上报朝廷。”
他说完已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研墨。
鸢眉杵在那里,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顿时有些自责,沉吟了片刻才退了下去,亲手替他泡了一盏茶来,“你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言卿舟刚想让她放着,想了想既然是她泡的茶,便先搁下笔,端起茗碗道,“多谢你。”
说着便刮了刮浮沫,轻呷了一小口,怎知他一上午未曾进食,这会子茶水滑入腹中,胃却隐隐作痛起来。
他搁下茗碗,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胃部。
鸢眉见他眉心微蹙,便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这才抽了一口冷气道,“今早走得匆忙,还未曾进食。”
“你怎么不早说,”她嗔怪了一声道,“那你别喝茶了,我让人弄些吃的来。”
这样带着怨怪的表情让他心头一暖,疼痛仿佛也减轻了不少,他笑了笑,温声道,“那劳烦了,有剩什么随便来点就成。”
鸢眉省的他是为宁阳的百姓事必躬亲,她当然也很乐意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于是轻点螓首,转身退了出去。
接下来这几日,天倒是放晴了,只不过俞河一决堤,边上的几个小村落都遭了殃,灾后的重建和抚恤也成了一大难题。
言卿舟这些时日一直留宿衙门,卞道仙也要留到天黑才回去,衙门里原本人手就不大够,现在真是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鸢眉就跟着他们鞍前马后,倒也充实。
州府的抚恤金也下发了,就在事情渐渐回归正轨时,有一日,十几个身着粗布衣裳的村民扛着锄头铁锹,相约了一起闹到了衙门,这回他们状告的不是别人,竟是言卿舟。
村民们情绪激动,根本不顾衙役的劝诫,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衙役们只得折回堂内寻问言卿舟的意思。
言卿舟道,“先别动手,听听他们说什么。”
衙役领命前去,过了一会又去而复返,支支吾吾道,“回禀知县,这些大胆刁民竟然造谣生事,属下看,都给他们抓了算了。”
“造的什么谣?”
衙役抿紧了嘴不肯说。
“无妨,本官这就去会会。”
言卿舟说着已绕过书案走了过来,衙役才连忙出声道,“知县别去,他们情绪激动,属下怕他们会动手。”
他蹙起眉,眉宇间隐隐有些不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衙役踌躇地瞄了他一眼,这才结结巴巴道,“那些是东山村和邻村的村民,此番前来,是对灾后重建不满,他们说……说……知县口口声声帮他们重建建家园,结果……结果……他们说你是放屁……不……总之,说我们根本没有管过他们……他们现在无家可归,庄稼地也都被糟蹋了……”
衙役边说边冷汗直流,觑见他脸色还算平静,便忍不住道,“知县别听他们一派胡言,依属下看,他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能多捞一点是一点。”
言卿舟沉吟了片刻,唤卞道仙过来问话。
两人对质了半天,这才得知这笔银子早已交由巡检发放,灾后的重建也由巡检牵头落实。
言卿舟眉骨微动,支着下巴道,“古自弘?”
“正是,”卞道仙说,“是我失职,没有追踪到底,这就马上叫他来问话。”
言卿舟点了点头,又唤衙役过来,“备车,本官要去东山村看看。”